卷宗专访Giorgia Lupi：如何让数据的潜力被看见

“数据可视化”一词听上去如此专业，但也许你已经在学生时代的函数图形或者课程汇报的数据分析中运用了这个技巧。它确实意味着一种综合的能力，即借助于图形化手段，清晰有效地传达与沟通信息。如同“图形用户界面”为计算机行业带来的革命性改变，数据可视化在帮助非专业人士理解庞大繁杂的信息世界时大显身手——数据设计师们将搜集而来的信息进行编码，使它成为叙事的线索，并通过高明的设计手法构建多样化的表达形式，让观者本能地跟随视觉引导，深入故事的内核。设计师Giorgia Lupi将这项工作发展为自己的事业，并且沉迷其中。她在《卷宗Wallpaper＊》的专访中告诉了我们她对于“数据可视化”的理解和实践应用，同时也展现了它的可能性和影响力。

设计公司Pentagram合伙人Giorgia Lupi及其团队成员Phillip Cox以“解决问题的人——后碳危机”为主题为《卷宗Wallpaper＊》新刊设计的特别版封面。

此次她为《卷宗Wallpaper＊》设计的封面正关乎于迫在眉睫的气候危机以及各国的应对方式。这幅手绘表达的画面重点在于既定现实和未来可能出现的情况之间的分割点，同时展示了全球变暖的各种潜在可能性以及各国气候政策对减缓变暖速度的影响。封面底部的区域还标注了已经做出承诺（或在极少数情况下，已经实现）净零排放的国家。多条线路的概念正是为了强调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可以为人类创造更加有益的未来气候环境。

Giorgia Lupi，摄影：Jake Chessum

她是信息设计公司Accurat的联合创始人，设计公司Pentagram的第24位合伙人

第二十二届米兰三年展以“破碎的自然：设计人类生存”（XXII Triennale di Milano—Broken Nature: Design Takes on Human Survival）作为大主题。展览开端即是由意大利数据可视化公司Accurat打造的“变革之屋”（The Room of Change），其意在追溯人类在多个世纪以来对环境所造成的影响，并且预测未来在多个层面上的改变。“变革之屋”装置是一个30米长的手工制作的“数据挂毯”，作品旨在说明我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在过去几个世纪中是如何变化的、它们正在进行时的状态，以及未来将如何继续发展。该装置结合了几个不同的数据来源，在描述宏观世界的同时通过各地观察者的角度来讲述故事。“变革之屋”希望呈现时间推移中人们与周遭事物变化的关系，并在叙述中层层递进地提供密集的信息，以此强调在所有维度上普遍存在的变化态势。

上图：The Room of Change草图

下图：The Room of Change在第二十二届米兰三年展现场

项目对于数据的研究和设计刻意地以一种更强调人文精神的方式进行。数据代表了真实的生活，它是某一刻世界的快照，捕捉并呈现了时间发展轨迹中的一个小瞬间。在项目主设计师Giorgia Lupi的理解中，数据总是一种情况的凝练指代，其是人们理解并生成观点的一种方式。该作品通过收集、组织这些分散状态中并不起眼的信息来聚合呈现八个宏观的主题，但作品的最终目的仍在于揭示环境变化的后果，这些内容同时影响着我们和其他物种的普遍生存环境。通常而言，人们所理解的环境变化问题都只意味着遥不可及的定量数据结论，而实际上它由不断渐进的时刻组成——这成为此装置视觉方面的指导原则。装置的说明图例可以帮助观者更好地理解全局框架以及阅读各个部分的故事，它被放置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基座上，邀请参观者从一个全景的角度来发现这些变化，就像一幅山脉的地图般为观者“导航”。

The Room of Change细节，图中信息聚合呈现了八个宏观的主题，作品的最终目的在于揭示环境变化的后果，这些内容同时影响着我们和其他物种的普遍生存环境

滑动查看：The Room of Change全图

这一幅微妙而诗意的挂毯展现了Lupi对于数据和图像之间转换的处理技巧，她一直以来都对这二者之间的张力很感兴趣。“人类是绝对的视觉动物，我们主要通过图像来感知和理解世界。与数据可视化有关的工作涉及到设计方法，即将抽象的和无序的东西转化为可以看到、感觉的东西，并重新连接到我们的生活中”，Lupi通过寻找数据和图像的共通性来进行不断地研究和创作。

自学生时代起，Lupi便对数据可视化产生了兴趣。尽管硕士期间修读的是建筑学，但她却未曾设计或建造一个房屋工程，而是试图将她所有的建筑和城市规划项目推向与信息和地图系统有关的方向。在之后的4年里，她一直与意大利不同的交互设计公司合作，在视觉表现、绘图和信息架构等方面获得了不小成就。2019年，Giorgia Lupi卸任Accurat的设计总监一职，转而加入知名设计公司Pentagram（五角设计），这家创意机构曾操刀了Microsoft、Shake Shack、亚马逊Prime等知名案例。Lupi以数据可视化专家的身份成为Pentagram的合伙人，她顺其自然开始专门从事数据可视化的工作：“当我了解到用结构化数据进行视觉工作以传达有关现象或背景的信息的真正潜力时，我简直沉迷于其中，并渴望探索它所开启的可能性领域。”

三维装置作品“Connecting the Dots on Income Inequality”，将美国人的收入在过去四十年中变化进行了可视化表达。这些承载着大量数据的实体几何形状为经济体系中根深蒂固的持续不平等现象赋予了物理形态

Lupi和她的团队总是从数据和故事开始。大多数项目都来自于客户咨询，主题由客户的任务和目标驱动；而团队自发的项目通常涉及人性和人类普遍的问题，这些问题有时关乎于个人经历，但更多情况下是她们觉得有必要在更大的、全球范围内探索的主题，例如人权、气候、医疗卫生等相关的问题。这两类项目都有一个相当初始的“发现”阶段，在此阶段，团队会收集或来自客户、或自行查阅的数据，有时她们可能会用背景定性信息来丰富数据库的内容，并开始在其中寻找潜在的角度、集群、趋势和模式。然后，团队将根据视觉输出的方向绘制草图，并在此过程中寻找某种“视觉隐喻”，以推动设计灵感，这些视觉隐喻通常与项目的主题有关，以此来呈现这个“故事”的独特性。最终的设计作品会确保画面中配置有准确的图例，其功能在于向读者阐释如何通过视觉化的数据来阅读这个“故事”。

与Ehren Shday合作的数据可视化项目“Incroci”，旨在探索每个人的的特生活所绘制出的路径模式。Incroci是由Fondazione Merz委托为其集体展览Ordo Naticialis、ordo Artificialis(自然秩序，人工秩序)而设计的新装置，在西西里巴勒莫的Zac-Ziza展出。

这些数据可视化作品的呈现形式也十分多样，包括了平面作品、装置作品、可交互的在线网站以及线下实体空间展览等，在Lupi的理解中，它们存在着一个基本的区别：空间载量和观众的参与能力。例如，在博物馆的展览中，设计者需要在塑造项目叙事的起点，甚至在数据研究的初始阶段就考虑到观众在物理空间中的动线——他们将如何在作品上阅读信息；也有相当多的考量关乎于空间的条件本身，例如人流、墙壁的高度等。这自然与观众使用电子设备浏览网站的体验有很大不同。

与Moleskine基金会的合作项目“Book of Life”，用数据描述日常生活的细节，探究哪些不为注意的部分模铸了我们究竟是谁。Lupi在“Book of Life”中详细列出了她自己的数据，使用标志性的Moleskine笔记本，通过一系列彩色针线所代表的数据来讲述她的故事，到目前为止，她每天都要缝一针。

因此，考虑观众和他们可能参与作品的方式对于项目的成功与否是非常重要的。“这些不仅影响到我们用数据讲述的故事的叙事弧线，也影响到信息的形式、丰富度和层次。尽管每个项目都经历了几近相同的创作步骤，但在前述这些条件的考量下，不同项目在效果呈现和体验测试阶段都会有明显的区别”，对于Lupi而言，在项目的各个阶段，选择该方面专业的设计师、开发人员和制作者进行合作至关重要。而项目的最终落点始终是利用数据来“照亮”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主题，以促进普遍认知，并希望有时其甚至具备改变人们行为的力量。

Giorgia和团队研究了兰德公司（RAND）关于心理健康的报告中的数据并进行了一系列设计探索。在最终的可视化中，围绕大脑的不同区域组织信息，数据被抽象地表示为从大脑发出的彩色“波浪”

各个领域的美学常识正是Lupi所有研究和设计工作的灵感。这种美学规则是抽象的，例如音乐符号的重复美学，特别是当代音乐符号，或建筑图纸的分层系统，甚至是物体和自然元素的形状和特征等，Lupi醉心于其中。而当每个项目开始时，她也习惯于从周围的世界中获得真正的灵感。这种面向真实世界汲取养分的方式源起于她的孩提时代，Lupi形容她自己“一直是一个数据收集者”。小时侯的她会花大量的时间来收集和整理各种物品，把它们装进透明的塑封袋里，然后细心严谨地为它们贴上标签：彩色的纸片、小石头、祖母裁缝店的纺织品、纽扣、收据等繁多的小物件构成了Lupi的收藏。“我还记得根据颜色、大小和尺寸对我的宝贝们进行分类，并制作小标签来对它们进行标注的那种乐趣”，这些习惯和行为发自孩童的天性，但在成年人的视角中，这也许亦可被视作一种用数据驱动的思维方式。

“The Digital in Architecture: Then, Now and in the Future”是由宜家的研究和设计实验室SPACE10制作的一份特别报告，该报告着眼于建筑设计和建造中的数字化工具的创新对当今建筑环境的贡献。Giorgia与她在Pentagram的团队一起为这份报告实现了数据可视化，探索了影响这一数字化转变的建筑、运动和工具的历史。

现在，Lupi依旧保持着对于世界敏锐的洞察力，而她也在数年的工作中时刻强调“数据人文主义”的观点。她正在和团队一起发起一个以“Long Covid”为主题的项目，并将疫情期间自身身体健康情况的数据作为样本。数据在某种程度上创建了关于个体的真相，成为人类存在并感受这个世界的证明，但它也为人们带来了困惑，Lupi渴望寻找到疫情数据能够产生的更加深远的影响。这种从抽象“冰冷”的数据中寻找切实意义的目标促使着她长久以来持续关注全球范围内的环境问题。

卷宗Wallpaper＊简称 W＊

Giorgia Lupi简称GL

W＊：审美常被认为是个人感性的体验，而数据则更带给人理性客观的印象，您如何串联起这两者？

GL：我一直对数字和图像之间的能量场很感兴趣，这一直是我的两个研究方向。我逐渐相信，这二者所存在的领域存在着相交的部分。作为人类的我们是视觉动物，我们主要通过图像来感知和理解世界。与数据有关的工作涉及到设计方法，将抽象的图景链接到具象的现实，我们希望可以用具体化、生活化的手段诠释概念性的思考——而美是关于这一切的一个强大的触发器，让人们去探索更多、充满好奇心，并渴望得到新的知识。

作品“Internet of Bodies”是一个新兴的与互联网连接的智能设备生态系统。作品中呈现的不同设备，如可植入的微芯片、带有传感器的衣服和可穿戴的健康追踪器，代表了个人技术的新领域，视觉化说明了微观和宏观层面的设备，并提出了关于物联网技术对智能、健康和隐私的未来影响的挑衅性问题

W＊：在您看来，数据可视化之于视觉传达概念而言意味着什么？

GL：人类以追随视觉动向作为本能，我们确实通过“所见即所得”来理解大多数情况，设想事物发展的趋势及它们互相之间潜在的关联性。但是，仅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直接阅读充满数字和代码的符号化世界——尤其是在处理大量数据时。因此，信息的可视化几乎是我们的大脑能够理解它们的唯一方式。

与&Other Stories合作的由数据驱动的时尚系列在系列中Giorgia将数据可视化转化为可穿戴的故事，在她创造的16件作品上印刷、刺绣、缝制的图形图案，展现了三位女性科学先驱的惊人成就。在这个系列中，Giorgia搜集了三位女性先驱的成就“数据”，她们在以前由男性主导的领域中一直是先驱者，为其他女性起步和发展铺平了道路。

W＊：审美常被认为是个人感性的体验，而数据则更带给人理性客观的印象，您如何串联起这两者？

GL：我一直对数字和图像之间的能量场很感兴趣，这一直是我的两个研究方向。我逐渐相信，这二者所存在的领域存在着相交的部分。作为人类的我们是视觉动物，我们主要通过图像来感知和理解世界。与数据有关的工作涉及到设计方法，将抽象的图景链接到具象的现实，我们希望可以用具体化、生活化的手段诠释概念性的思考——而美是关于这一切的一个强大的触发器，让人们去探索更多、充满好奇心，并渴望得到新的知识。

末日之钟是一个图形符号，象征着由于我们自己制造的危险技术，世界即将被毁灭。原子钟是由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于1947年创建的。原子钟是由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于1945年成立的倡导组织。它会定期更新，分针会从午夜——也就是世界末日——前后移动。

与Pentagram的团队一起，Giorgia创建了一系列的数据可视化，以配合2021年宣布世界末日时钟的位置。图表详细介绍了当前的问题。（时钟本身曾在2007年由Pentagram重新设计，并随着时间的推进或逆转而定期更新。）

W＊：在您看来，数据是否具有哲学的含义？围绕数据展开的活动是否可以支撑我们改善现状？

GL：我认为数据的基本形式来自于对于我们存在现实的抽象提炼。数据本身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信息是存在的——信息是通过数据编码后产生的内容，我们应该表达信息而不是 “数据”。换句话说，我们使用数据是因为我们不能在硬盘上存储和拥有生命，我们只能存储数字和编码——尽管我们习惯用它们来描述生命，但数据从定义上讲是仅作为一种代理，有时我们会忘记这一至关重要的真相。我相信，只有当我们将完全接受数据的主观性时，我们才能够释放其真正的力量。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说的“数据人文主义”，也是我所倡导的。

2020年，Giorgia和她在Pentagram的团队都对突如其来的疫情感到不知所措。几乎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所以他决定专注于积极的一面，用“Happy Data”给人们带来希望。这是一系列通过数据和绘图呈现出的图像，可视化数据结合手绘的信息和图表被巧妙融合进由团队成员以及他们的朋友拍摄的照片中，用以传递希望

W＊：全球都经历了一场疫情，疫情前中后你的生活、创作方式是否发生了改变？

GL：自从疫情发生以来，我的世界已经并仍在发生相当大的变化。我在2020年初首次感染，从那时起，我一直在经历如今人们提出的“长新冠综合症”。这当然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工作方式。现在我正和我的团队一起根据“长新冠综合症”主题制作一个由长篇故事驱动的表格，我们将展示过去近3年里收集的、关于我身体健康的大量数据。数据给我带来了清晰的认识——通过数据创建了关于我自身真相的档案，向我证明了我的症状、感觉、恐惧、痛苦和希望都是真实的，这些纷杂的感受帮助我生存了下来，但同时也给我带来了困惑，因为我尚且还并不清楚这种疾病是否能够创建一种有意义的模式。所以，我想我仍在考虑这对我与数据之间的“羁绊”有何意味。

“Covid-19 Technology Task Force”是Giorgia在疫情期间制作的数据可视化项目。在努力解决如何最好地控制疫情的同时，新型技术可以快速、高效地找到社区内传播疾病的源头。“Covid-19 Technology Task Force”是一个由公共卫生、科技、商业和学术领袖组成的志愿者联盟，Giorgia希望以此提高追踪和帮助隔离病人的效率。

W＊：如果有人希望通过数据可视化的方式来创作，您可否提供一个初步建议？

GL：开始收集对你有意义的数据集，可以是关于你的日常生活，也可以是关于你周围的环境。然后看看你收集到的东西，并尝试构建一个可能推动你叙述的故事。整个数据可视化过程完全可以基于你为自己设定的一系列规则：如果______（数据中存在某些东西），那么________（我将把它表现为这样）。然后开始用大小来表示数量，用颜色和符号来表示类别，并依循一个组织原则，例如按时间顺序，或按类别分组来绘制画面。它不一定要很复杂或高深——即使只是一张白纸和几支彩色铅笔也是一个好的开始。玩得开心！

采访、撰文：相笑

编辑：杨睿涵

编排：穆越彪

图片来自Giorgia Lupi官网